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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 网络问答社区知乎上出现了一个提问：“如何帮助这位长期被欺负的同学？”提问中描述了一位长期遭到同学欺凌的男生韩晓峰（化名）的校园生存状况。
知乎网友们发现，现实远比网络世界和想象中复杂得多：他们需要面对当事人的谎言、因为救助理念不同而产生的内部分歧，以及由此带给志愿者个人的心理压力。
在历时一个半月的救助行动中，知乎网友“墟落”和“面树”分别自掏腰包七千多元和五千多元，又都跟公司请了至少一个礼拜的事假，还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对于结果，他们觉得“还不算满意”。
他们觉得，王晓鹏个案推动全社会对校园暴力现象的关注，是最理想的状况。唯一让他们觉得欣慰的是：他们带王晓鹏吃了人生第一顿肯德基。还买了一个大蛋糕，为他过了一个迟到的生日。
“这件事情很简单”
2016年1月，广水一中的学生林杰（化名）决定发帖求助。在校园里，他多次听到同学私下议论，同学韩晓峰身材瘦小，经常被同级男生欺负，有时甚至用烟头烫脸，被踢飞，还被在厕所殴打。
“我觉得他很可怜，而且我看很多校园暴力的新闻都没有他严重，我觉得应该要有人站出来。”林杰向志愿者回忆。
林杰描述完韩晓峰的家庭、个人状况，以及被男生虐打的细节。在提问最后说，“各位知友如有好办法可以救助这位可怜的孩子，请告诉我，我希望能够借助大家之力帮助到他。”
最初，在知乎每天海量的提问中，这个提问很快被淹没了。
直到春节期间的一天，知乎大V“墟落”和“面树”看到这个提问。“太惨了，看了就让人忘不了。”“面树”向剥洋葱回忆。
于是，他们开始转发，并邀请知乎大V和朋友点赞关注。另一边，“墟落”和“面树”也向林杰私信，询问事件的实际发生地和事件的真实性。
几天后，提问上了热门。当提问被加上“校园暴力”、“人性”等标签时，吸引了更多网友的关注。
“面树”建了一个志愿者微信群，和“墟落”商量以后，决定把心理医生、警察、律师、教育行业等方面有资源的人加进来。“墟落”说，加群的条件是感兴趣又有能力。
经过筛选，志愿者微信群有12人左右。
群里讨论了两三天之后达成共识，先调查清楚林杰描述事件的真实性，是最核心的问题。当务之急是，派人去事发地调查。
十几个人的微信群，出谋划策的人多，说到要去实地调查，很多人都不吭声了。热闹了几天，最后，愿意去实地调查的，只剩下了“墟落”和“面树”。
“‘面树’年纪小，社会经验不足，我有点担心。”“墟落”说，最后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原本，他只是希望联络媒体曝光，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做。
在现实生活中，“墟落”是一个相对消极的人。他坦承，即使身边有人被欺负，他也不会站出来。
但在知乎上好像有点不一样。“我可能是受到提问者勇气的鼓舞吧，他这么勇敢地站出来，我不能让他失望；另外就是，知乎上大家很热情，总要有个交代。”
和林杰沟通中，他得知林杰手上有一段韩晓峰被同学打骂的音频。“我拿到音频证据，再加上实地调查，把结果向大家公布就可以了。”“墟落”觉得，这件事情很简单。
争执不下
决定要出发之后，“墟落“在知乎上物色志愿者。因为工作忙，他还找了三位助手。
2016年2月中旬后，“墟落”在知乎上招募湖北的志愿者。
2月21日，“墟落”买了机票，从山东飞到武汉，和武汉的志愿者见面沟通。
接着，“墟落”得知了两个坏消息。发帖后，林杰觉得有点害怕，把当时录的一段韩晓峰被打骂的音频删除了。本来联系好愿意一起去暗访的三家武汉本地媒体记者，全都联系不上了。
调查比想象中更艰难。志愿者们只能从家庭和学校里抽丝剥茧。
2月23日，“墟落“和三位当地的志愿者一起到了广水。司机“陌桑”回忆，韩晓峰家所在的村子，非常偏僻，光问路，就花了两三个小时。
志愿者们看到，韩晓峰家院子没有围墙，也没有门，院子里有四间砖瓦房，屋顶漏着光，进入最大的“客厅”，唯一能看到的家用电器就是一盏电灯。
附近的邻居家里已经通上了自来水，他们家还在使用井水。
多位志愿者向剥洋葱描述，“他们家很原始，过得不像文明社会的生活。”
通过聊天，志愿者们得知，韩晓峰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在村子里口碑并不好，母亲则有点精神方面的问题，手臂有残疾。夫妻俩年龄相差二十岁左右。父亲对韩晓峰要求严格，尤其在学习方面。
到广水的第二天，“墟落”辗转在校外的一家餐馆里见到了韩晓峰。“他像个乞丐一样。”“墟落”回忆，韩晓峰只有一米五左右的个头，很腼腆，衣服又脏又烂，特别是黑乎乎的手上，还有冻疮和疑似被烟烧伤的疤痕。
接下来的谈话，让“墟落”和其他几个志愿者有些崩溃。韩晓峰说，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很关心他，宿舍里的6个室友也对他很好，他本人还是校学生会的。
但根据志愿者们的了解，韩晓峰一个人一间单独宿舍，其本人也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也根本不是学生会的。
关于在校园中受到的伤害，志愿者多次尝试和他沟通，但都不奏效。最终只能从韩晓峰的同学中得到一些只言片语。
2月29日，“墟落”无功而返。
他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挫败感。大老远跑到湖北去，想要帮助别人，结果收获了一堆谎话。这让“墟落”很生气。
与此同时，群里的志愿者们也出现了意见分歧——一方主张私了，为韩晓峰转学，找企业为他的父亲安排工作；另一方主张曝光，让媒体介入，希望从他的个案中，为改善校园霸凌做一些贡献。
争执不下。
“墟落”非常失落。一位是心理咨询师的志愿者分析，“墟落”一腔热情想要帮助这个孩子，后来发现事情比想象得复杂得多，他有点理不过来。
志愿者第二次实地调查，韩晓峰正坐在家里的院子里看书。
同学之间的“打闹”
“面树“接棒。
3月16日，“面树”从老家甘肃出发，当天到了武汉。
这一次，志愿者们商量出另外一种办法。比如，尝试让韩晓峰的同学和他聊天，求证霸凌现象是不是存在。
这个办法效果明显。在和韩晓峰聊过四次，再加上对同级同学的访谈后发现，可以交叉证实的欺凌开始于2015－2016学年上学期的期中考试之后，直到知乎曝光，才停止。时间至少持续了三个月。
根据韩晓峰的说法，最初被欺负是因为自己偷拿了同班一位“混混”同学的零食，从此开始遭到一些同学的“没理由”的暴打。
多位同学向志愿者表示，曾看到几个男生用脚踢倒韩晓峰，有次甚至被揪着头发在地上拖行，韩晓峰跟同学称“拽着我的头发特别疼”。韩晓峰自己曾和同学讲述，去年冬天，几个男生要他帮忙充暖手宝。有一次他忘记插电，他们就踢了韩晓峰几脚，还用暖手宝烫了他的脸。
韩晓峰也被要求代替几位男生打扫卫生，一次，韩晓峰没打扫，对方便用烟头烫韩晓峰的右手。
韩晓峰跟同学回忆，他一般一周被打三到四次，班主任有课的时候才会停歇。一般情况下，韩晓峰会被带到男厕所，被几位男生要脚踢。
3月26日晚上，“面树”曾利用帮韩晓峰洗澡的机会为他验伤。“面树”发现，韩晓峰身上有多处细小的疤痕，右手处有一处圆点，疑似被烟头烫伤。
在不少师生眼里，韩晓峰是人群中的异类。广水一中学工处马主任回忆，去年10月就曾接到学生反映，说韩晓峰是否精神有问题，经常一个人去陌生同学的寝室转悠。
韩晓峰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毛老师介绍，韩晓峰经常不洗澡，不注意个人卫生，夏天身上会有味道。
但学校已经提供了一部分帮助。在了解韩晓峰家庭背景的情况下，从入学开始，学校就对他特殊对待——学费和书费全免，还可以在学校食堂免费吃饭，班主任和大部分同学平时也很照顾他。
两位老师也承认，确实有一小部分同学不太喜欢他。去年冬天的一天，毛老师在韩晓峰宿舍看到，他的床上全是灰尘，调查后发现，是有同学把走廊里的泡沫灭火器拿进韩晓峰宿舍喷着玩。
事后，老师们没能调查出肇事者，但对附近几个宿舍的同学都进行了批评教育，希望大家多给韩晓峰一些爱护。
几个礼拜前，韩晓峰被同学投诉。一天，他溜达到别的同学寝室拿走了别人的零食。被同学扭送到了学工处。马主任调查得知，这并非第一次，但他只能教育韩晓峰以后不要随便再拿别人的东西。
两位老师均称，韩晓峰不存在被校园霸凌的情况。
但毛老师承认，确实有同学踢打韩晓峰或者拽着他拖行的情况，属于同学之间的“打闹”。“就像小时候调皮被爸爸打一下，都是很正常的。”毛老师说。
在志愿者提供给剥洋葱的一段录音中，马主任向志愿者承认学校确实有人欺负韩晓峰，但不确定施暴者名单。并且，得到关注后，欺凌行为已经停止。
志愿者向马主任提出，校领导和班主任要特别关照韩晓峰，杜绝事件再次发生。并希望所有学生签订书面保证，不再欺负韩晓峰，把韩晓峰当作正常同学。
马主任都息数答应了。
不算满意的结果
3月27日晚上，“面树”回到了家里。
除了调查结果本身，他比较满意的，是对韩晓峰实际生活的改善。
3月26日下午，“面树”和“黑夜”带着韩晓峰去逛了逛广水市，带他吃了人生第一顿肯德基。还买了一个大蛋糕，为韩晓峰过了一个迟到的生日。
回想过去的一个半月，“面树”和“墟落”觉得结果“不算满意”。他们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一点经验也没有。
“这个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后续可能还会关注，但是希望是更加专业的基金会或者更专业的人来介入吧。”“面树”说。
3月29日晚上，韩晓峰的父亲带着韩晓峰回到了学校。请假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后，韩晓峰的精神面貌不错。马主任说，韩晓峰理了头发，整个人看着清爽整洁多了。
当天晚上，毛老师专门为韩晓峰召开了一场主题班会。名字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毛老师说，想让同学们接纳韩晓峰，多给他一点关爱。
（“墟落”、“面树”、“黑夜”“陌桑”为知乎网名）
（“墟落”、“面树”、“黑夜”“陌桑”为知乎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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