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居然还有这样的交谊舞厅
谁在舞厅跳舞?
毕赣《路边野餐》剧照
听说我要去交谊舞厅,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几乎都是“北京还有这种地方?” 而直到我掀开舞厅的红色绒门帘之前,也一直不相信—— 舞厅确实存在,并且似曾相识,它不止藏在泛黄的小说和父母的记忆中,也真实地存在在北京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
郝敬班《下午场》截图
找到这个舞厅并不容易,即使在地图上,它近在咫尺。夜色之中,一块相对明亮的霓虹招牌下,暗红色的箭头却把我引到了错误的方向。最后是音乐的声音把我带到了舞厅的门口,台阶缓慢向下,滑入一个宽敞的大厅。 但真正的舞厅和我之间还搁着一条红色丝绒门帘。晚场舞会的入场门票是15元,没什么神秘的接头暗号,卖票的阿姨劝我办充值卡,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在这里跳上半个月的样子,摇了摇头。我有点后悔自己出来前没有换像样的裙子和至少有些女性特征的高跟鞋,可能会让我显得像一个偶然闯入舞厅的人。
郝敬班《下午场》截图
我也确实是个偶然闯入的人。看过郝敬班导演的《下午场》后,我心血来潮地决定到她“潜伏”了半年的这家号称北京最大、且离市中心最近的舞厅看看。溜进在舞厅,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时,事情似乎就成功了一半。尽管我感觉自己就像从冥想盆叠入了父辈的记忆场景里,但毫无疑问我并没有隐形。即使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也十分清楚地知道,熟悉这里的人已经发现了我——这个外人,好在既没有人来发出邀请,也没有人制止我出神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郝敬班《下午场》截图
舞厅大概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白色瓷砖铺就的墙面像是来自一个废弃的游泳池,从深色天花板上垂下的灯网则带着浓重的节日气氛。最前方是一个小舞台,每过两首曲子,就有一个穿白色西装的远远看上去像费翔他爸的歌手上台演唱,当然,是至少二十年前的歌,键盘和架子鼓的演奏者则看上去是最接近我年龄的人,我来之前在网上找到了这里招聘乐手的启事,不过到了这里,我想,还是放弃吧。
郝敬班《我不会跳舞》截图
舞池里,有大约30人在结对旋转,近一半穿着在走出门会被人多看几眼的舞蹈服,但仔细一看,大部分人都已经是至少四十岁的年龄。舞厅四周的椅子很少被我这样的人长期占据,每一块木地板都被鞋跟打磨过,我不断地把脚往回缩,以防绊倒谁的舞伴。 可以说,整个舞厅里唯一有时代感的东西就是舞厅中部墙上的一小块液晶屏幕。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国外的舞蹈大赛画面,但显然,已经静音。性感、年轻的肢体在明亮、崭新的比赛场中舞动,对比之下,冷气阵阵的舞厅里似乎有点黯然神伤。
我一直在注意一个大爷,至少八十岁的年纪,穿着西裤和白色POLO,没有固定的舞伴,却总能邀请到刚刚落座的女士。舞厅黑场播放慢三舞曲的时候,我斗胆挪动了一下已经坐热了整个椅子的屁股,坐到他旁边。 三首曲子内,完成了交谊舞基础知识速成,外加点评了舞厅里各队人马的跳舞水平后,大爷忽然起身说:“我教教你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我不会跳舞”,差点连手机都没扔回背包。 大爷先是从慢三的基本步法教起,又是三首,我的近视眼镜完全成了摆设。,虽然总有些身影快速地从我的身边刮过,每一首曲子都是我以为的最后一首。而在我准备说“大爷,我有点累,先走了”之前,大爷总是在坐到椅子上的一刹那又很快弹起身来,对我说:“最后来一首吧,我再教教你这个!”
舞厅里的椅子是一种多么高尚的摆设。而我在跳舞的过程中,我也基本忘掉了所有之前在脑海里形成的文稿,大爷之前的“教诲”迅速随着我的脚步四散。最后一首《神话》(应该是这里最新的歌)过后,我长出一口气,大爷虽然气喘吁吁但没有出什么事,我也从这几百圈里活了下来,像一块被偶然抛掷到河流中心的石头,终于停稳,而舞厅里的人已经基本走光了。
我和大爷走出舞厅的时候,忽然觉得今晚发生的场景,很适合放在一部电影里。也许我是一个准备自杀的人,偶然来到了一个舞厅,跳了一支舞后准备回家先睡一觉。或者,我是一个杀手,来舞厅寻找一个人,却被大爷打乱了,错失了目标。但实际上,大部分的人生和《路边野餐》中的陈升差不多,他最多只能拥有一个球灯,去怀想时间倒转。
传奇的上百乐门舞厅
我回头,舞厅的灯箱已经混入了漆黑的夜的一角,难以辨认。似乎我们一走出门,舞厅就不复存在。我忽然想到:是否在走进去的一刻,我就已经加入了一场默契的集体怀旧,或者在现实中找寻出口的时候,却意外踏进了别人的过去,甚至是父母一代,甚至祖父母一代,从未被真正说出来的东西?
我忽然想知道每一个人的故事,尤其是那些不会跳舞的人——一对衣着讲究但屡屡停下争吵的中年男女;有点跛脚,一直没有邀请舞伴、自己在舞池里的光头男人;不断重复着某种健身操舞步的大妈,他们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舞厅”。 但舞会已经结束了。 地铁里,白光刺眼,车厢加速时,站台上的人影就像舞池里的灯光一样擦过。我忽然发现一个阿姨站在我身边,她的包里露出一条鲜红的裙子花边——我认出,她刚才也在跳舞。在昏沉的晚间车厢里,那条花边就像一个梦境的入口。可在我犹豫要不要和她搭讪时,忽然发现自己坐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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